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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佩荣:我对儒家人性的理解 |

傅佩荣:我对儒家人性的理解 |

傅佩荣:台湾大学哲学研究所硕士,美国耶鲁大学哲学博士,专攻宗教哲学,现任台湾大学哲学系、所教授。主要作品《国学的天空》《哲学与人生》等。

文/傅佩荣

1974年,项退结教授希望沈清松与我接办《现代学苑月刊》,并同意改名为方东美教授所建议的《哲学与文化月刊》。沈清松负责主编,一年后出国深造,再由我接任主编,直到我出国念书。我于1984年回国,第二年发表《儒家的人性向善论》。我的看法受到不少批评与讨论,但我持续探讨此一主题,三十年来未曾松动此一立场,并且愈谈愈有信心。有意者可参考拙著有关《论语》《孟子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易经》等书的解读与引申。

[ 摘 要 ]

孔子继承并发展古人思想,知道古人对人性颇为疑虑,需要君与师之教导。孔子倡言自我的觉醒,要人真诚面对自己,觉察由内而生的力量以促使自己主动行善。他的核心观念是仁,兼顾人之性、人之道与人之成,分别指示了:由真诚而向善、择善固执与止于至善。孟子受孔子天命观与人性观的启发,提出心之四端、人生快乐与人生境界之说,完成了儒家体系。

[ 关键词 ]

孔子,孟子,人性向善,真诚,快乐

儒家的界说

儒家是由孔子(551-479B.C.)所创始,并由孟子(372-289B.C.)所发展的一套哲学体系。儒家形成之后,其思想应用于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易传》《荀子》等书,但已经各有重点,甚至可能像《荀子》一般,偏离了基本立场。

孔子与孟子所建构的思想有何基本立场?这一点是本文稍后所要探讨的主题。现在先大致描述儒家的具体作为与核心观念。在中国历史上,凡是表现下述作为与观念的学者,即可称之为儒家,但关于基本立场的考虑,仍须稍待本文后续的探讨。

1.具体作为

凡属儒家学者,皆有三点特色:一、尊重传统;二、关怀社会;三、重视教育。这三点分别针对“过去、现在、未来”。他们从小学习传统经典,长期投注心力于教育体系中,以《六经》(易、诗、书、礼、乐、春秋)为依据,再熟读孔孟之书,宋代以后再加上《大学》与《中庸》,以及其他儒者的作品。这种尊重传统的态度其实遍存于历代读书人身上。

其次,关怀社会是针对当前的处境而言。儒者把个人生命成就与社会整体发展连系起来,总是希望得君行道,为民服务,做到孟子所说的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善天下”(《孟子‧尽心上》)。但是中国政治自秦始皇以后实施帝王专制,直至清朝结束,因此儒者有的愤世嫉俗、有的虚与委蛇、有的洁身自好、有的知其不可而为之,在这方面付出重大心力而未必能有什么成效。

然后,儒者无论为官为民,总是设法开坛讲学、著书立说,努力培育下一代的杰出人才,或者寄希望于后世,以期薪尽火传。

兼具上述三点特色的,即可称为儒者,他们脚踏实地、承担责任,贯穿“过去、现在、未来”的时间三个向度,展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特殊使命感。有使命感,固然值得尊敬,但更重要的是核心观念。

2.核心观念

(1)人皆“可能”成为君子。 “君子”是孔子提出做为理想的人格典型,其最高境界则是圣人。儒家肯定:人人皆有成为君子的“可能性”。此一肯定的前提是:一个人生下来并非君子,但都有可能成为君子。方法是透过学习正确观念与认真修养品德。教育工作者无不承担此一改造自我之可能性,只是重点未必相同。有的强调专业的技术与能力,有的重视人格的修练与改善,也有的在乎智慧的觉悟与境界。在儒家,则首重由修德而成就完美人格,这不是任意的选择,而是与其学说的人性论密切相关。

(2)人皆“应该”成为君子。 前述可能性是与生俱有,但许多人未必重视也未必实践它。这是因为人有自由,可以选择如何生活。对儒家来说,在成为君子这方面,没有闪躲的余地,亦即人“应该”成为君子,或者说,不为君子即为小人,没有中间角色。这种明确主张,亦源自其人性论。不仅如此,此一“应该”还是绝对的要求,必要时须以生命为代价。孔子所谓“杀身成仁”,孟子所谓“舍生取义”,《易传》所谓“致命遂志”,荀子所谓“君子畏患而不避义死”,皆表现类似看法。

(3)一人成为君子,必定“影响”别人也趋向君子之道。 何以必定?这是基于儒家对“善”的定义。儒家认为,“善”是: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。因此,一人行善,必有相关之人受到影响,也会倾向于行善。君子行善,乃人生唯一正途,其结果将使更多人行善,一起成为君子。

为了确证上述三点观念,还须说明两个概念,就是:善与天。善所涵盖的是人的横向侧面,亦即一人与别人之间的适当关系;天所指涉的是人的纵向侧面,亦即人与自身信仰或终极关怀之间的关系。光靠横向侧面,则处于乱世将难以振作;徒有纵向侧面,则“知天命”与“畏天命”如何可能落实于对人间的使命感?这两个概念在后续的论述会有扼要的解释。

孔子谈人性

孔子对人性有何看法?关于这个问题,首先要认清孔子的出发点,再说明他的原则与新见解。

1.出发点

孔子的学问有一出发点,就是“古”,他宣称自己“述而不作,信而好古”(《论语‧述而》),以下引用《论语》仅取其篇名),那么他所述、所信、所好的“古”,有何关于人性的说法?

《尚书‧泰誓上》说:“天佑下民,作之君,作之师,惟其克相上帝,宠绥四方。”由此可知古人认为百姓需要君之领导与师之教化,否则不易平安度日。《尚书‧仲虺之诰》记载仲虺提醒商汤,“呜呼!惟天生民,有欲无主乃乱。”百姓有欲望而无管理之人,就会造成乱局。在《尚书‧君奭》,周公开导召公说:“呜呼!君惟乃知民德,亦罔不能厥初,惟其终。”百姓开始时或幼年尚知规矩度日,但最后总是会出乱子。

百姓有问题,即是人性有其问题。有何问题?这点在《孟子‧滕文公上》得到充分的解释,孟子说:

“人之有道也,饱食暖衣,逸居而无教,则近于禽兽。圣人有忧之,使契为司徒,教以人伦,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。”

意思很清楚:人若未受教育,则依其本能发展,将“近于禽兽”。这正是人性的问题所在。百姓需要“人伦”教育,而人伦即指五种“人与人之间的适当关系”,亦即是本文前面所谓的“善”。换言之,人性“可能”使人行善,但它绝非本善。现在的问题是:行善是外加于人的要求,还是顺着人性的趋向去行动的?这个问题是孔子在理解了“古”之后,所要深思的。孔子的心得是什么?

2.原则

孔子清楚谈及人性的,只有一句简单的话:“性相近也,习相远也。”(〈阳货〉)

先说“性相近”。人皆有人性,就其性而言,应该说“相同”,否则为何皆属人类呢?孔子难道不懂这个观点?但是他不说“相同”而说“相近”,可见他刻意不以先天的本质或固定的性质来理解人性。他是就人性的主要能力与共同趋向来考虑,包括学习能力、生理欲求(如血气)、心安与否。这样的人性如果脱离具体的生活处境来谈,并无任何意义,所以他在说“性相近”时,必须接着说“习相远”。

再说“习相远”。“习”是人在出生之后,接触到各种自然及人文环境,由此产生的具体表现。“习”使人千差万别。孔子为此提醒人要小心谨慎,这即是”君子有三戒:少之时,血气未定,戒之在色;及其壮也,血气方刚,戒之在斗;及其老也,血气既衰,戒之在得。”(〈季氏〉)而另一方面,孔子重视教育,要人学习礼乐,遵守规范,并且努力修德以成为君子。

孔子说:“温故而知新,可以为师矣。”(〈为政〉)他本人是老师,他所温的“故”包括传统经典所描述的人性,那么他所知的“新”是什么?以下要作较详细的分析。

3.新见解

(1)背景

古代社会如前所述,要以君与师来引导百姓,但未必在各时代皆有合格的君与师,因此必须以“礼乐政刑”来配合。到了周公制礼作乐,集其大成,孔子为此盛赞:“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,吾从周。”(〈八佾〉),他还以长久没有”梦见周公”做为自己衰老的象征(〈述而〉)。

孔子生当春秋时代末期,处于“礼坏乐崩”的社会,亦即陷入价值上的虚无主义,既无法分辨善人与恶人,并且即使分辨了也没有相称的报应。如此一来,谁还愿意行善避恶?孔子的志业,即在化解这种虚无主义的危机,其方法是“承礼启仁”:礼的规范由外而来,仁的动力由内而发。

所谓“礼坏乐崩”,是指礼乐的形式还在,但行礼作乐之人已失去内心真诚的情感。孔子说:“礼云礼云,玉帛云乎哉?乐云乐云,钟鼓云乎哉?”(〈阳货〉)礼不应该只剩下玉帛,乐也不应该只剩下钟鼓。孔子指出礼乐的基础在于仁,亦即真诚的情感,他说: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?人而不仁,如乐何?”(〈八佾〉)何以知道他所说的“仁”与真诚情感有关?这可以参考他的话:“巧言令色,鲜矣仁!”(〈学而〉)巧言令色皆为外显的表现,那么与其相对的仁自然是内心的情感了。

换言之,要挽救礼坏乐崩的时代危机,只有一个方法,就是让百姓觉醒,真诚面对自己的内心情感,肯定自己有能力也有责任去行善避恶。

(2)自我的觉醒

孔子说自己“十有五而志于学”,又曾不只一次与弟子各言其志。他所谓的“志”合乎”士心为志”的原意,是读书人所设定的目标与理想。但一般人呢?他们心中”自己打定的主意”也称为“志”。孔子显然重视这样的志,他说:“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也。”(〈子罕〉)这句话石破天惊,提醒人们要自己打定主意,为自己的生命负起主动的责任。至于这种主意之好坏高低,则是另一回事,但同样必须自负其责。

孔子以比喻说得更清楚:“譬如为山,未成一篑,止,吾止也。譬如平地,虽覆一篑,进,吾往也。”(〈子罕〉)“吾止”与“吾往”,表示皆取决于自己,由此确立人的自主性与责任意识。上述两句话其实是个铺垫,意在表达一句关键的话,即是孔子所云:

“仁远乎哉?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”(〈述而〉)

“仁”是孔子的核心观念,其意义稍后再谈,至少它所肯定的是某种崇高理想与杰出品行,以致在《论语》中弟子一再问仁而依然难以索解。但是孔子却说得很容易。“仁远乎哉?”一语,表示大家都把行仁想得很遥远也很难做到,有如外在的某种目标。而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!”一语,则表示其契机在于“我欲”,只要自己愿意,即可得到行仁的机会。试问;世间有什么事是我要即可得到的?当然不是权力、地位、财富、知识,甚至朋友;我欲即至的“必定”是由内而发的。人只要真诚,即会察觉内心孕生一股力量,要求自己去行善避恶。

(3)“仁”的三层意义

以“仁”为孔子思想的核心观念,已成学者共识,但是要说清楚”仁”是怎么回事,则并不容易。

有两点前提要先考虑。 一是仁与道的关系,二是仁与心的关系。

在《论语》中,孔子谈到“志”,志的目标有三:志于学、志于仁、志于道。学与受教及学习有关,不难找到具体内容。仁与道的关系值得省思,因为它们除了同时作为“志”的对象,表示人并未与生俱有它们,并且还是值得人为其生与为其死的目标,此即“有杀身以成仁”(〈卫灵公〉),以及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”(〈里仁〉)。但仁与道依然有所不同,所不同者何在?在于:道是“人类”的正路,仁是“个人”的正路。因此,谈“道”,可以说君子“谋道不谋食,忧道不忧贫”(〈卫灵公〉),也可以说“邦有道,邦无道”(〈泰伯〉),但却不宜说“邦有仁,邦无仁”。“仁”是个人在特定情况下所掌握的道。道的含意较广,而仁乃专就个人而言。

个人有“心”,心是与生俱有的思考及反省能力。这个心可以选择,也因而可能偏离正路。孔子并不认为心是善的,但肯定心可以择善,此即他对颜回的嘉许:“其心三月不违仁”,而别的同学只能”日月至焉而已”(〈雍也〉),其心偶尔依仁,但难以坚持。明白这一点,就可以知道孔子对人的生命结构有何看法,亦即人有“血气、心、仁”三个层次,心居枢纽位置,有抉择能力,此即后来孟子引述孔子所云:“操则存,舍则亡,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﹝向﹞者,其心之谓与!”(《孟子‧告子上》)孟子进一步说得更清楚:“心之官则思,思则得之,不思则不得,此天之所与我者。”(《孟子‧告子上》)他所谓的“思则得之”,所得的是什么?正是行仁的要求,这是“天”给人的特别能力。

因此,要界定人性,必须了解人的生命结构。血气是就身体而言,心是抉择能力,心若抉择了仁,则走上人生正路。孔子教导学生,希望他们明白“仁是个人的正路”,所以要立志行仁,并且不计代价以完成仁的理想,人生目的即在于此。至于如何证明这种观点,在孔子是提醒人“真诚”,以察觉内心之安与不安,这在“宰我问三年之丧”章可见。在孟子则由心之忍与不忍,进而申论“心之四端”,使此一理论更为完整。简而言之,在自然的与正常的状态下,人心有行仁的要求。这种说法即是我长期以来所主张的“人性向善论”。

以下探讨“仁”的三层次,分别针对的是“人之性,人之道,人之成”。

(1)关于人之性, 首先不可忽略人的生命结构,即是“血气、心、仁”。只论血气而不论心,等于把人当作动物之一而已。只论心而不论血气,也只是把人当成高级生物而已。这两者皆不足以彰显人的特有性质。人的特有性质是:他的心在真诚的状态下,会要求自己去行“仁”。若未达成此一要求,则心会不安或不忍。这是一种动态的人性观,而非本质的人性观。惟其如此,才可说明人的自由以及得之于天的特殊能力。

因此,在探讨“人之性”时,必须以“真诚”为前提。人若不真诚,则只是高级生物,凡事皆以权谋计较利害。人若真诚,则将自觉其力量由内而发,会要求自己行善避恶。简而言之,人在真诚时,才会显示其性,此性要人行善。这种观点可称为“人性向善”。至于“善”的界说,则须扣紧“五伦”,亦即前文提及孟子所谓“以契为司徒,教以人伦”,正是五种“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”。

(2)关于人之道, 在《论语》中,弟子问仁之处,皆可视之为向孔子请教其个人的“人之道”(人生正路)。孔子因材施教,所以对弟子各有指点,而没有什么标准答案。尤其值得注意的是,樊迟三次问仁,而三次所得的答复皆不同。可见“仁”是个人在不同处境下的人生正路,需要配合智慧才可抉择。

谈到弟子问仁,最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历代以来有关“颜渊问仁”章的解释。颜回是孔门弟子中,“德行第一,好学唯一”的高材生,他问仁时,孔子的答复是:

“克己复礼为仁。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焉。为人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”(〈颜渊〉)

历代学者大都以“克制或约束自己,去实践礼的规范”来理解“克己复礼”。如此一来,按因材施教的原则,好像颜回“没有或很难控制自己,也很少或不易去实践礼的规范”。这样的理解在《论语》中全无根据。并且,在孔子的同一句话中,“克己”若是指克制自己,那么要如何理解他接着所说的“为仁由己”?“克己”与“由己”岂非明确的矛盾?

那么,如何理解才是正确的?当首座弟子请教孔子的核心观念时,他的答复应该是他本人重要的心得,亦即:由于自我的觉醒,而能化被动为主动,“能够自己作主,去实践礼的规范”。“克”字在古代常指“能够”,如大家熟知的《大学》所引述之《尚书》中的“克明德”“克明峻德”等。至于“克己”一词把“己”置之于“克”字之后,依然保持其主词地位,这种用法在《论语》中并不罕见,如孔子在谈到舜之无为而治时,说他“恭己正南面”(〈卫灵公〉);又如子贡请教士的表现时,孔子说“行己有耻”(〈子路〉);孔子也评论过子产,说他“其行己也恭”(〈公冶长〉)。“恭己”与“行己”的用法,与“克己”类似,所以我们自然可以理解它为“能够自己作主……”,这样一来,亦可以完全配合下一句的“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”。人生的问题即在于:人们从小都是受教育受指示去实践礼的规范,这是被动的心态。孔子教人,首重立志,要自我觉醒,“主动”去实践礼的规范。如此,则人格挺立,自负其责,可以继续“择善固执”,并朝向“止于至善”的目标。

《中庸》第二十章谈到“诚之者,人之道”;“诚之者,择善而固执之者也”。合而观之,人之道正是“择善固执”。从“人性向善”到“择善固执”,中间有个必要的环节,即是“学习”五伦(善),并请教师长如何在具体处境中择善。儒家强调教育与规范,其故在此。前文所谓儒家表现了“尊重传统、关怀社会、重视教育”三点外在特征,其故亦在于此。

(3)关于人之成, 所指即是“止于至善”。明白“善”的定义,就会明白何谓“至善”。善是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,那么对君王而言,至善就是使天下人皆可安居乐业。这个责任何其重大!在《论语》中,孔子两次谈到像尧与舜这样的圣王都觉得很难达成的目标是:“博施于民,而能济众”(〈雍也〉)与“修己以安百姓”(〈宪问〉)。这两者所说的正是尧与舜这两位“君王”与百姓之间的适当关系得以实现,也即是止于至善。我们在此可以对照孔子的志向,就是“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”(〈公冶长〉)。孔子之志正好证明了本文所谓的人性向善。善是一人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,“别人”是谁?天下人都是别人,所以孔子若要充分或完全实现其人性,则在真诚时察觉内心有要求自己行善的力量,要求自己与所有的“别人”都建立适当关系,亦即要以个人之力来为天下人服务,那么他的志向除了“老者安之……”这十二个字,还有什么别的选择?孔子之志并非他个人所独有,而是”人类”在真诚时都应该会在内心察觉的共同愿望。

如果追问这种人性的来源,则答案是天。关于孔子的天概念,许多学者喜欢从自己的立场去描写,说那是“形而上的天”,或“把天纳入心中”,或“天即是理”。但是扣紧《论语》的原文,就知道并非如此。

首先,天是孔子所信仰的至上神。 这种信仰也是他“信而好古”的内容之一。当别人问他要取悦奥神还是灶神时,他的回答是“获罪于天。无所祷也”(〈八佾〉)。可见他肯定人只须向天祷告,并且不可得罪上天。他批评子路在他生病时做了不合礼仪的安排,说:“吾谁欺?欺天乎?”(〈子罕〉)他也声称自己若做了不恰当的事,“天厌之!天厌之!”(〈雍也〉)如果硬要把孔子谈论天的语句理解为“情绪语言”,恐怕是非愚则诬。这样的天又如何可能是形而上的?或是理?或是人心的某种状态?

其次,孔子描写自己的人生经历时,说“五十而知天命”(〈为政〉),他进而主张:君子必须“知天命”与“畏天命”(〈季氏〉)。 这样的天命显然有其明确的内容,不然何必知之与畏之?仪封人与孔子会谈后,主动告诉孔门弟子说:“天将以夫子为木铎。”(〈八佾〉)这不是很清楚的天命吗?一位守城门的人说孔子是“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也”(〈宪问〉),原因正是孔子有天命在身,只能全力以赴。

理解天命有二途:一是具体而言,就个人当下处境来做到“人与人之间的适当关系” ,此所以孔子在知天命之后,五十一岁出来从政,希望造福百姓。 二是普遍而言,天命使人有这种人性,亦即人性向善, 以致必须努力以个人之力,追求至善目标,谋求尽可能多的人之幸福。

这种天命观在(《孟子》书中依然鲜明。孟子说:天如果要平治天下,“当今之世,舍我其谁?”(《孟子‧公孙丑下》)他又说:“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……”(《孟子‧告子下》)他的做法是接受孔子的天命观,并且承认“天意并非人意所能测知”。他认为人可以努力“知天、事天”(《孟子‧尽心上》,但绝无以人心取代天意的念头。

到了《中庸》首章,终于落实了这种天命观,其文曰: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,修道之谓教。”其意为:人性向善,此乃天之所命。顺着人性的要求去行动,即是人之道,亦即是择善固执。修养自己走在人之道上,即是教化的过程与目的,也即是期望能够止于至善。此一诠释与前述孔子“仁之三层次”完全相应。

孟子谈人性

由于《孟子》书中两度出现“性善”一词(以下直接引述《孟子》篇名,〈滕文公上〉〈告子上〉),许多学者就以为他的主张是“人性本善”。这显然是个误解,而在历史上首先“故意”误解孟子主张人性本善,然后大肆批判孟子的不是别人,正是荀子。荀子在他的〈性恶〉一文中,四次点名孟子,说他若主张人性本善,则何以人还需要教育?还需要“师法礼义”?

事实上,孟子谈到舜担心百姓误入歧途,以契为司徒一事时,特别提及百姓的状况是 “饱食暖衣,逸居而无教,则近于禽兽。” 这种观点符合他所谓的 “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,几希!” (〈滕文公上〉)即使是孟子最推崇的舜,也与所谓的“本善”无关,孟子说: “舜在深山之中,与木石居,与鹿豕游,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,几希!” (〈尽心上〉)那么,舜是如何成为德行表率的? “及其闻一善言,见一善行,若决江河,沛然莫之能御!” 答案很清楚,舜是“闻见”别人的善行,而他自己真诚到极点,所以引发了内心“向善”的力量。“若决江河”一语,岂是静态的“本善”之表现?它当然是是在描写动态的“向善”。这里提及“真诚”一词,这正是了解儒家人性论的关键所在。

1.真诚是关键

孟子说:“诚者,天之道也;思诚者,人之道也。”(〈离娄上〉)以天之道为“诚者”,只是表是自然界之真实无妄,不会有逸出规律之外的状况。至于“思诚者”,则须人主动愿意“想要真诚”,由此方可走上人生正路。“思”源于自我的觉醒,“诚”是忠于此一觉醒所孕生之行善要求。这与孔子所谓“我欲仁,斯仁至矣”,是完全相应的。

由此可以深思人性与善的关系。若以人性为本善,则犯了西方哲学家所谓的“自然主义者的谬误”,混淆了人性(事实)与善(价值),或者用事实来解说价值。价值不离人的行动,岂有先天本具的道理?孔子与孟子口中的“善”,作为评价用语时,毫无例外皆指“行为”而言。试问,这样的善如何可能是人性本有的?

但是,换个角度来看,万物之中,惟人能够也必须从事“分辨善恶”,并有“行善避恶”的要求,如此则人性与善“必有”某种先天的与内在的关连。人若真诚,则此一关连立即呈现。孟子发展孔子学说,在许多方面皆有杰出成绩。专就人性论而言,则“心之四端”为其创见。

2.心之四端

《孟子》书中谈到“四端”之处有二,由于两处用语稍有差异,造成后代学者争论不休。

其一在〈公孙丑上〉,孟子说: “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;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;辞让之心,礼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。”

其二在〈告子上〉,孟子说: “恻隐之心,仁也;羞恶之心,义也;恭敬之心,礼也;是非之心,智也。”

我们以“恻隐之心”为例来分析二语。关于“恻隐之心”,它究竟是“仁之端也”还是“仁也”?古文句法中,试举一例说明:若说“孔子,儒家之创始人也”,这里说的是:孔子“等于”儒家之创始人。其次,若说“孔子,圣人也”,这里说的是孔子“属于”圣人之一。在分辨“等于”与“属于”时,最好能有两句述词“同时”描写一个主词,而孟子之所为正是如此,他不但无意误导我们,反而希望我们明白他的用语。

结论是:恻隐之心“等于”仁之端也,而恻隐之心所做出来的行为“属于”仁。这种理解如果配合孟子在两处引文的脉络,实不难得到证明。当孟子在说“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”之前,他以“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”为例,说明人皆有恻隐之心,可见此心为本有,但在真诚时(不计较任何利害时)才会产生要求自己去行动的力量,所行动的结果才是仁。随后孟子又说“人之有四端也,犹其有四体也”。以四端犹如四体,当然不是在说人性本善,而是在说人性有能力行善。

至于第二处引文以恻隐之心“属于”仁,则须留意其前面有所谓”乃若其情,则可以为善,乃所谓善也。”这里孟子清楚定义他所谓的善是指“可以为善”的天生能力,而非本善。接着,最易引起争论的是“仁义礼智,非由外铄我也,我固有之也,弗思耳矣。”许多人看到“我固有之也”一语就认定人性本善,而事实上,“我固有之”所针对的是“非由外铄”,表示此非由外而来,而是“其根源在内,为我本身所有”,所有的是“恻隐之心”。因为,如果我固有之的是仁,则何必再补充说“弗思耳矣”?这个“思”,即是前文所引孟子说“心之官则思,思则得之,不思则不得,此天之所与我者”,在此,“思则得之”的正是“恻隐之心”。如果坚持要以“思则得之”的是“仁”,那么试问:“仁义礼智”中的“礼”,要如何思则得之?此时所思而得的不是辞让之心或恭敬之心吗?理的具体条文与仪式细节极多,岂在思则得之的范围中?

3.人性与善之间的动态关系

孟子常用比喻来描写人性与善的关系,像他谈到四端时,强调“存养”与“充扩”的必要过程,以比喻来说就是“火之始然,泉之始达”(〈公孙丑上〉);而百姓归向有仁德的国君,就像“水之就下,兽之走圹”(〈离娄上〉)。最明确的比喻是他在〈告子上〉所谓的:

“人性之善也,犹水之就下也;人无有不善,水无有不下。”

若问这种动态的力量何时出现,则答案依旧是“真诚”。孟子在宣称 “诚者,天之道也;思诚者,人之道也” 之后,接着说: “至诚而不动者,未之有也;不诚,未有能动者也。” (〈离娄上〉)这儿所谓的“动”,配合同一段话前面的 “获于上,信于友,事亲悦,反身诚,明乎善” 来看,显然是指“行善”而言。孟子的话在此稍有语病。他所谓“至诚而不动者,未之有也”,这是完全正确的;但是“不诚,未有能动者也”一语则有语病,因为世间不少人行善,并非出于真诚,而是出于“考虑利害”。当然,孟子会认为那些因考虑利害而行的善,并非真正的善行。如此亦可自圆其说。但无论如何,他是以善为行动,而从未以善为某种先天的本质。

〈告子上〉还有一句清楚的论断,即是孟子所云:“理义之悦我心,犹刍豢之悦我口。”人心只能爱慕理义而并未先天即拥有理义,正如人口只能喜欢刍豢而并未先天即拥有刍豢。所谓理义,是指合理与正当之事,亦即属于善的范畴,明白上述说法,如果还要坚持人性本善,那实在与孟子无关了。

4.真诚是关键

孟子在〈尽心上〉两度谈到人生的快乐。其一为:有三种快乐是胜过帝王之乐的。其文为 “父母俱存,兄弟无故,一乐也;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,二乐也;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三乐也。” 这三乐皆可推源于人性实现其向善的要求,否则如何能说其胜过帝王之乐?

首先,由于父母俱存,我可以将敬爱之心推扩于世间的前辈与长辈;由于兄弟无故,我可以将关怀之心推扩于世间的同辈朋友。善是“我与别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”,如此则行善乃顺其自然之事,人性亦得以完成其天赋使命。如果加上第三乐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,所指为晚辈或年幼者,那么孟子所云不是相应于孔子 “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” 的志向吗?

其次,在第二乐谈到 “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” ,试问:人对天有什么可愧之处?答案正是:天赋予人向善之性,人若未能行善以完成此性之要求,则愧对天命。至于对人,则须自省是否因自己的疏忽或错误而使别人受委屈。两者合而观之,兼顾横向与纵向,才是圆满的人生正路。

此外,孟子又谈及人生至乐,他说: “万物皆备于我矣,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。强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。” 所谓“万物皆备于我”所指为:为了完成人性或人生目的,人对万物并无任何必要的需求,正如孔子口中的颜回, 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” (〈雍也〉),而 “回也不改其乐” ,其故安在?在于孟子此处所说的“反身而诚”。宋明儒者自作聪明,将此句增加三字,改为“万物之理皆备于我心”。这种作法实不可取,也误解了孟子的本意。“反身而诚”是指反省自己确实做到了真诚,与所谓的“理”实无关系。接着,所谓 “强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” ,所指之仁与恕,皆与衡量与实践人我之适当关系有关,此亦符合人性向善的观点。

4.人生的境界

在〈尽心下〉谈到修养的六层境界,其中第一句是 “可欲之谓善” ,其主词是“人心”。人心之可欲,称为善,无异于肯定前文引用的“理义之悦我心”。而第二句 “有诸己之谓信” ,指出:若真诚行善,则是真正的人,因为人性是向善的。后续四境为“美”(人格之美)、“大”(人格发出光辉,照亮人生正途)、“圣”(人格引发动力,可以化民成俗),而“神”则是不可知之,这是儒家人性论在响应天命时的不可思议的境界。儒家的宗教情操亦可由此可见一斑。

结论

儒家以孔子与孟子为代表,他们在天论与人性论方面展现一致的立场。他们的思想连成一条线、形成一个圆,我们可以依此判断后起的学者是否属于儒家。

简单说来,《大学》是把儒家应用于教导新一代政治领袖;《中庸》是把儒家建构为系统,上可通达天命,下可影响天地与天下;《易传》是把儒家置于《易经》的脉络中去发挥其哲理。但是《荀子》一书则不然。

荀子在《天论》中,主张天是自然界的规则,而无视于孔子的天命观。继而在《性恶》故意以孟子的性善为本善,再加以严词批评,而他自己则明白肯定“性恶”。他在〈非十二子〉中,批判同属儒家的子思与孟子,说他们的学说不伦不类、语焉不详、不可理解,并且最后还提及“子张氏、子游氏、子夏氏”这三位孔门弟子所留下的学派为“贱儒”。既然如此,我们如果还要认定荀子为儒家,未免昧于事实,并且近乎思绪错乱了。荀子的学生中,最为知名的是李斯与韩非,而这二人皆属法家之流。因此我们研究儒家时,没有必要勉强把荀子也列入儒家。

总之,本文通过探讨及分析《论语》与《孟子》的相关文本,论证儒家有关人性的看法是人性向善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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