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imone
新文，坑中，目前只有这么多：沈延世性子疏懒，照例是不大肯记日子，有一日忽然想起来问陈观野：“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？”陈观野倒是记得清清楚楚：“光绪三十二年的正月初八。”那年立春早，正月初八时气已经暖和，沈延世独自从家里溜出来，骑着马去逛庙会，不曾想遇见了在那里摆摊卖字的陈观野。沈延世那匹马是他十六岁时一位世伯赐的生日礼物，白蹄红鬃，最是神骏惹人爱。沈延世见人多，便下马牵着缰绳走了一段，他没想到那马嘴馋，探头竟然把陈观野字画摊上的一摞纸给啃了。陈观野脾气极坏，见沈延世穿得光鲜，便冷言冷语，讥讽他纵马闹事。沈延世到底年轻脸薄，哪忍得住人说，摔出一把银钱，便说道：“什么了不起的破字，我都买了！”陈观野冷笑道：“你便有钱，也得我肯卖！”一边说一边卷起字画：“我一把火烧了，也不卖你！”多少年后，陈观野不论跟谁吵闹得不可开交，甚至官司一路打到沈延世面前，沈延世总是笑嘻嘻地和稀泥：“你们都晓得观野那爆炭脾气，连我都吃不消，何苦去招惹他？”陈观野本名望原，表字观野。只不过如今陈望原起居八座，手握重兵，除了沈延世，倒是鲜少再有人敢直呼其字了。人人皆道沈延世最偏心陈观野，北源军校出身的将官皆是嫡系中的嫡系，平日里人人骄横跋扈得恨不得额头上刻着“王”字，纵是如此，一见了陈观野，个个也乖顺得如同大猫一般。无它，皆因打从北源军校当年还叫北源讲武堂的时候，陈观野便奉命领着训练处主任的虚衔。这么多年，他成年累月在外头打仗，连北源的大门都没踏进过半步，主事的当然是训练处的若干副主任，但每个北源军校的将官见了他，仍得肃然立正，恭恭敬敬尊一声：“陈主任。”所以陈观野一直有个绰号叫陈铁券，是一位朝中耋老打趣他有金书铁券屹立不倒。不过陈观野也有吃瘪的时候，就是年前，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，沈延世大发雷霆，将他连贬十三级，发往青州去做了一个小小的团练。倒连累得青州地方官绅战战兢兢，不知道该如何拿捏分寸，如何对待这位天上掉下来的陈铁券。陈观野到了乡勇团，倒是该吃吃，该睡睡，该操练操练，每日里精神抖擞，还跑到山上去打兔子。只不过弹药金贵，乡勇团里更是缺枪少弹，纵然如此，陈观野拿着没准星的土铳，往里面填了铁砂火药，仍旧一枪一个准，打回来的兔子吃都吃不完，全便宜了乡勇团里那帮半大孩子。陈观野在青州打了小半年的兔子，倒是沈延世先沉不住气，亲自到青州巡视边防，检阅乡勇。只见陈观野站在队列之前，虽穿着一身五短三长的团练服，却神气完足猜唯森，身姿挺拔，好像身后带领的不是半大孩子组成的乡勇团，而是千军万马似的。检阅的时候，沈延世一反常态，横眉冷对挑了无数毛病。他既往青州来，从行省到地方各级军官全部随行。提督使听得他厉声训斥，额头不住冒汗，只得拿手巾擦了又擦。陈观野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听着，后来沈延世越骂越厉害，陈观野那脾气如何忍得住，跳出来就说：“你不用横挑鼻子竖挑眼！就这么一群十五六的娃娃，平日里连吃都吃不饱，你倒是来练练看！能训穗亩得比我好，我任你剐！”在场的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，大约都没见过人敢这样跟沈延世说话，沈延世也没料到他竟然这样公然顶撞，相熟的卫队长在一旁连连的使山缺眼色给陈观野，陈观野还是硬生生站在那里，连半分赔礼认错的模样都没有。人人都盯着自己脚面，等着沈延世发作——沈延世脾气出了名的克己能忍，轻易不翻脸，但一旦惹毛了，那可是谁也劝阻不了的。没想到沈延世气了半晌，终于“哼”一声，骂道：“我要能训得比你好，还要你作什么？那才真该剐了你涮锅子！”说到最后一句，却忍不住笑起来。他这么一笑，操场上的人简直连下巴颏都快要惊掉了。到了向晚时分，沈延世就快活的跟着陈观野上山打兔子去了。而陈观野手痒了这半年，终于又拿到了沈延世卫队近侍才配备的特制毛瑟枪，也快活得不得了。打完兔子，沈延世从衍平城里带来厨子做了一桌子野味，两个人就着红烧兔肉，喝了几壶青州老酒，却又大吵一架。这一次为甚起了争执却无人知晓，因为他们俩说话常常事涉军事机密，故而连卫队长都避得远远的，最后是沈延世踢翻了火盆，轰然作响，卫队长远远听见，怕出事于是赶过来，隔窗叫了一声：“十一爷。”沈延世在家里大排行十一，亲近的人都叫他十一爷，卫队长乃是他父亲的长随出身，多年心腹。沈延世却暴跳如雷，踹开门就走出来，一个趔趄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，幸而卫队长眼疾手快扶住他。他却回身指着门内就骂：“陈望原，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待在青州练你的乡勇！”卫队长从来没见过沈延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，只见他气得眼睛都红了，沈延世原本打算在青州住一晚，一位郡望老乡绅还提前大半个月收拾了干净院子供他下榻，他这一气，却连夜带着卫队赶回省城，山路难行，直折腾到天明时分才到省城，也没在省城的提督使行辕多耽搁，第二天就返回衍平去了。陈观野留在青州继续当他的团练，每日里依旧该吃吃，该喝喝，该上山打兔子就上山打兔子。又打了两个月兔子，直到沈延世对护国军开战，两军对垒，原本仗打得旗开得胜，天天有军报将胜利的消息传到青州来，可是突然有一天，衍平发来一封急电，电报是以巡阅使秘书处的名义拍发的，整个电文只有一句话，即命令陈观野立刻返回衍平报到。奉命来传送电文的青州县长还有点犯怵，怕这位陈铁券又拗脾气发作，一旦拒不奉令，自己又该当如何？毕竟这位陈铁券连沈延世都敢当众顶撞，可是堂堂巡阅使，行治数省的沈延世，也不过一笑了之，而自己这个小县长，只怕被他一句话就能噎个半死。没料到陈观野看过电报，只略一沉吟，便问道：“能不能借匹快马？我想立刻赶到省城去，没准就可以赶上晚上的火车回衍平。”县长大喜过望，立刻帮他借了匹好马，陈观野果然快马加鞭，赶到省城，连饭都没顾得上吃，就冲上火车，火车疾驰一日两夜进了衍平，陈观野一下火车，果然就看见沈延世卫队长派出的汽车就在站台上等着。他在车上倒也沉得住气，直到进了医院见着熬出两眼青黑圈的卫队长，方才开口：“到底怎么回事？”“原本似乎是受凉伤风，就是偶尔咳嗽两声，炖了冰糖梨，您知道他那脾气，爱吃不吃的。前方正在用兵，本来就忙，突然又跟傅小姐生了场闲气，回家来特别不高兴，半夜发起高烧，西洋大夫看过说不太好恐怕是肺炎，连夜送到医院来，不过两天，就人事不知，现在医生都不敢说病情会如何。”病房里警戒森严，到处都是持枪的卫兵，倒是寂静无声。陈观野看着冬日阳光映照在长廊之上，随口道：“他这辈子就遇见姓傅的一个女人，倒成了命里的魔星。”卫队长不敢置声，只得默然。陈观野问道：“那前线的事是谁在料理。”卫队长道：“大家商量着办，支撑了这几日，都说不行，只怕必须得您回来。”陈观野点一点头，说道：“那我回督军衙门看看。”他毫不客气，乘了沈延世的汽车直奔督军行辕，果然所有人都聚在大会客室里，抽烟的抽烟，看地图的看地图，接电话的接电话，翻电报的翻电报，乱哄哄一团。陈观野走进去的时候，都没人留心。还是一个秘书瞧见，叫了声：“望帅！”这一声，屋子里顿时像一锅沸水被抽了柴，渐渐安静下来。陈观野身上连衣裳都没换，还是那身皱巴巴五短三长的团练服，往桌子后头一坐，却镇定得让全屋子里的人都安下心来。他两手一撑，看了眼地图和桌上的沙盘，询问了各处的军团动态，口授了数十封电报发出去，不过大半日功夫，一切重新井井有条，连前线拍来的电报积压都处理完了。等到夜深人静，安排好了值班的人，陈观野才打了个呵欠，问：“汽车夫呢？”汽车夫当然随传随到，备好了车子，陈观野上车之后，又打了个呵欠，才说道：“去府川胡同十八号。”汽车夫听了这个地名吓了一跳，也不敢说什么，开着车子就到了府川胡同。府川胡同就在甜柿大街的后头，闹中取静，胡同口还有一株巨大的松树，据说是前明就有了这树，差不多也有几百年。浓荫如盖，连皎洁明光的月色都尽被遮掩住了，只有胡同的煤气路灯，越到半夜越是明亮，像一串珠子似的，一直亮进胡同深处。汽车夫将车子就停在了松树下，然后转过头来，恭恭敬敬对陈观野说道：“每回十一爷都是让我们把车停在这里，也不带卫兵，就这么走过去，说是傅小姐最不高兴看见我们这些大兵了。”“惯得她！”陈观野敲敲椅背：“开进去！我懒得走路！”汽车夫无奈，只得将汽车一直开到十八号的门口才停下，这里是座清静宅院，粉墙黛瓦，远远只见墙后树木葱茏，枝叶一直探过墙头来。门楣上方悬着一盏煤油灯，照着两扇黑漆门，和底下的青石阶，倒是纤尘不染。陈观野下车，走上前去就敲门，敲了半晌无人理会，汽车夫也不敢劝，他暴脾气上来，举腿就是一脚，将大门门栓硬生生给踹断了，推开门扇，扬长而入。一个年老的家人正提了灯出来，见此情状忍不住惊呼一声，大叫：“有贼！有贼闯进来了！快来人啊！”
